从那时起,我躺在暗无天日的剑鞘里,沉睡了很久很久。
偶尔,我会想起我经历过的数百年,想起我懂得的那千百种欲念。
我想,我已经懂得差不多了。
红尘人间,也不过诸如此类。
可直到……直到……
直到那一天。
我重见天日的那一天。
那天,天色有点热。
正在沉睡的我,忽然听到剑鞘外传来一声笑。
这笑声,对我很是新奇。
我不怎么听过人说笑,纵是听过,也大多是笑里藏刀,皮笑肉不笑。
可那一声笑,就只是很干净、很纯粹的笑。
这一笑,我便醒了。
随后,有人将我缓缓拔出了剑鞘。
以往他们拔我出鞘,总是一个比一个凶狠,一个比一个凌厉。
可这人的动作很拖沓,又很笨拙,像是从来没有使过兵器一样。
然后,我感到那久违的、浓郁又明朗的日光,洒满了我的剑锋。我全身熠熠发光,想是好看极了。
与此同时,我收敛多年的杀气,也终于舒展开来。
我甚至有点迫不及待了——
真想看看这又是怎样一个主人,眼底藏着怎样的欲念,又将怎样屈从于我的邪性,大杀特杀,喋血四方。
紧接着,我被人平平托了起来。
一翻面,我便清清楚楚地,映照出那人的眉眼。
没有贪婪,没有暴虐,没有嗜杀。没有骄奢、虚伪和谄媚。没有残忍,没有仇恨,没有不知所以然的你死我活,不择手段。
——那只是一个小女孩,干净、娇气、可爱。
她一双柔软又好奇的目光,不偏不倚倒映在我的剑脊上。
我仔细寻了很久……
寻不出一丝一毫的杀念。
我照见她的眼底,是另一种东西。
——我从来没有见过、也叫不出名字的东西。
我照见她弯起了眼睫,拣起一支雪团儿似的花苞,簪在了我的剑锷上。
我降世数百年,有人拿我称王称霸,有人拿我谋朝篡位,有人拿我报仇雪恨,有人拿我伸张所谓的“正道”,有人什么也不为,只是为了享受杀戮的快感……
可从来不曾有人,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晚春,将一朵洁白无瑕的荼靡花,簪在我的剑锷上。
我照见女孩儿清澈的瞳仁,她也在凝望我的剑身。
她摸到我身上刻的名字,歪过头想了一会儿,随后叫了我一声——“霜儿”。
她叫我,霜儿。
以往数百年,我只是杀人如麻、披靡天下的神剑十四霜。
直到那时,我成了“霜儿”,成了一个小女孩最钟爱的玩伴。
尽管,我不能言语,不能行动。我唯一能做的,就是陪在她的身边,听任她的照顾,照见她头顶的日升月落,收下她每一个春去夏来时,簪在我剑锷上的荼蘼花。
她凑到我的护手旁,悄悄告诉我她的名字。
——她叫小满。
我照见她给我洗澡,喂我吃饭,给我缝衣裳,偷拿她娘亲的胭脂与青黛,为我画一副奇形怪状的妆。
她喜欢背着我荡秋千,我照见湛蓝的长空时近时远。
她喜欢夏夜里带我去看萤虫,她说它们的光芒都远不如我的亮。
谢府里的秋树结了果子,她定要举着我去够果子,比所有人摘得都要多。
冬天我被大雪埋进院子里,非要等她找不到快急哭了,我才会故意闪一闪剑身的光。
我也照见过她的父亲,那个温文儒雅的男人,总是无奈地训斥她,说我太危险了,不许她再与我玩耍。他会让下人把我收好,藏到谢家的某个角落。可不出三天,她一定会把我找到,等她爹爹又抓个正着时,抱住我嘻嘻地笑。
如此这般,我陪了她整整两年。
这两年,我照见了许多,遗忘了许多,又懂得了许多。
我照见她的一颦一笑,照见晨曦与斜照扑进她眼底的光,照见那一朵朵簪在剑锷上开了又谢的荼蘼花。
我似乎全忘了自己的杀性,忘了贪婪、暴虐、嗜杀,骄奢、虚伪、谄媚,忘了残忍与仇恨,忘了那些记不清缘由的你死我活,不择手段。
我……我好像又懂得了……
懂得了她的喜怒哀乐,懂得了相伴可以无需任何目的,懂得了付出也可以别无所求。
懂得了……
……爱。
荼靡(二)
十四霜回忆到这里,不由得止住了。
她拈住一片脱落的花瓣,本想轻轻揉一揉,可那花瓣承不住她的剑气,散成了碎屑。
三人围在她身旁,都想说些什么,却都说不出来。
她们都心知肚明,接下来发生了什么。
十四霜眨了眨眼睫,拦住小心翼翼的泪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