言罢挽起子夜,正待牵马离去,却又被老僧叫住了:“不必等了,过来。”
萧凰看了一眼子夜,才转向老僧道:“多有打扰。”拉住少女的手,随三人进了泥犁寺的门。
进去柴扉,便是一爿萧条的小院。院里两棵枯黄的老梧桐,满地覆满了干瘪的落叶。
那老僧不等孤山兄弟问话,兀自在左掌心凝聚内息,轻轻一提,便有三片枯叶从地上浮起,拿来分与孤山兄弟一人一片。
“这片叶子,就是十四霜了。”老僧又将指尖一搓,仅剩的那片叶子飞渡半空,往角落里的萧凰飘了过去。
泥犁(二)
“大师……”萧凰仍要澄清来意,但那片枯叶已然飞至眼前,不接又太显怠慢,只好托起双手,将叶子稳稳接入掌心。
那老僧环看三人各执的一片枯叶,闷闷开口道:“现在,诸位都拿到十四霜了,要拿它做些什么?”
孤山兄弟听他如此问话,禁不住面呈怪色。此前总以为这老僧是要遴选武学最强之人,才好托付十四霜的秘密。哪知他请人进了寺里,却并无一点较量武功的意思,反倒问起些没头没尾的闲话。二人又该怎样作答,才好猜中这老头的下怀?
弟弟南山右最是沉不住气了,率先站出道:“十四霜为天下第一神剑,持之者自当扬名称霸,震慑江湖,六合四海,唯我独尊!”
说罢豪言,双指夹着那枚枯叶,往空中一弹。劲风所及,树上的残叶纷纷扬扬脱了个干净,眨眼间落得光秃秃的,只剩了几道参差枯瘦的枝杈。
老僧仰头看向秃尽的老树,哑声说道:“好功夫。”
虽是夸赞之语,可他话声极是苍颓,倒听不出一丝夸奖的意味来。
南天左瞪了弟弟一眼,冷言道:“邪魔外道之徒,也配称什么唯我独尊?”
“我投身魔教,不正是拜你所赐么。”南天右笑意极讽,“也不知是哪个自居正派的掌门人,把亲弟弟震断心脉,丢在大孤山外不问死活呢。”
“孽畜,是你触犯门规,奸辱后辈,我替座下弟子主持公道,清理孤山门户,正是应有之义!”南天左变色喝道。
“哦,主持公道?”南天右啧了一啧,“你当初是替小满主持公道呢……还是图谋那谢家的十四霜?”
“你——”南天左正要拔剑,但被那老僧用扫帚挡了下来。
“你若拿到十四霜,又该如何呢。”老僧淡然追问。
南天左不再理会弟弟,肃然答道:“十四霜乃是人间重器,岂能擅用于一己之私,贪图于一家之霸?依在下浅见,而今这江湖四分五裂,争战不休,理当奉十四霜为一尊,号令各大门派同气连枝,匡扶正道,剿灭妖邪,但使江湖有序,武道清平。”
言罢,武功上也不愿示弱,拈起那枚枯叶,往院中央一荡而去。沉风起处,满地千百片的秋叶接连旋至半空,整整齐齐归落到篱笆之下,原本荒芜杂乱的寺园子登时收束得无比清静。
那老僧看了看一圈的落叶,脸色仍闷得死水一样,又是毫无波动道了一声:“好功夫。”
孤山兄弟见这老头仍没有半点儿透露十四霜的意思,都不约而同地焦灼起来。可这时,那老僧偏生将目光一转,盯着角落里一脸茫然的萧凰:“萧少侠,你拿到十四霜,又当做些什么呢?”
萧凰被他这么一追问,满脑子都是空白,反反覆覆自问了好几遍:“我要做些什么?我要做些什么……”
思绪摇摆半天,捏得那片叶子都起了褶皱,却是什么宏图大志也想不出来。她看了看满脸敌意的孤山兄弟,只是在想:“倘若没有这十四霜,好好的兄弟二人,又怎会煮豆燃萁,自相残杀?”
又想起巳娘所说谢家的灭门案,想起孽海上泣血鸣冤的侠女亡魂,心头更感酸楚无奈:“倘若没有这十四霜,世代书香的侯府谢家,又怎会卷入这场血雨腥风?谢家无辜的满门老小,又怎会沦为武林相争的牺牲鱼肉?”
遐思片刻,又想起自己负下的累累罪孽,顿感哀伤不已:“倘若……倘若我从来没有做过将军,倘若我从来没有拜入天器府,倘若我压根就没有出生在这世上……是不是那场夏戎之战,根本就不会发生呢?是不是那万万千千的黎民百姓,还像往常一样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平静又安乐地活着?”
自己这荒唐的半辈子,不正是和那十四霜,一模一样么。
哪怕是武功绝顶,哪怕是功高盖世,哪怕是万民称颂,到底又有什么用呢。
至于这十四霜——
哪怕它是威力无双的神兵,哪怕足以称霸四海,问鼎八方,哪怕能使江湖有序,天下清平……
不还是,害死了那么多,那么多……
……无辜的性命么。
萧凰心念迭起,从昏昏扰扰的凌乱,凋落成一声沉重的悲叹。
子夜看她神色凄然,知她定是又忆起了不堪回首的过往,遂拥住她的臂膀,又紧紧扣合住她的五指。
萧凰被她这么一握,方才拉回了神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