惯了伺候人的仆从,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拒绝这样一位高贵温良的公子。
那公子会意,转而去问她的林湘姐:
“烦扰这位在作画的姑娘,您——”像是这时才看清林湘闻声抬起的面庞,尚黎光话音稍顿,随即声线更染叁分笑意,问:“姑娘,您知道?”
他嗓音里的浅笑动人,任谁听了,都会明了他话半的停顿是认出了自身,因而连未曾提起的行为都像是刻意保留秘密、与你默契在心的亲昵。
满分的社交技巧。
看着这位尚家郎君,林湘不无叹服地想。
如果不是早清楚这位心思缜密、观察入微,入门第一眼便能认出她来,林湘恐怕没法对这种暗示不为所动。
放下炭笔,扯一下寻书的衣袖,示意她先坐下来,林湘道:
“抱歉,恐怕没法帮到你。那位大家不爱见外人,也不喜自身墨宝外流,我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,才有幸求到了这一幅字。”
这种拙劣的借口她自己都不会信。但她作了回复、坦言说帮不了忙,那么,作为“端庄知礼”的高门公子,尚黎光只能“作罢”。
这就够了。
果然,尚黎光立即出言表示理解,二人的客套之语不必多言,谈话气氛自是一团和气。
说话间,不着痕迹,尚黎光又打量了这位林家女一眼。
再次相见,她的衣着依旧简单,气质言行却变了不少。先前的热心、友善与真挚似乎是场幻觉,现在的林湘浑身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,不愿多看他一眼,失礼又坦然地说着谎话——这点倒是和上次很像,全然从自我出发,大大方方哽人心喉。
她抗拒自己,也不愿意回答他的疑问。后者可以理解,倘若笔迹真是俞鹤汀所留。但前者……
若只是顾念上次交流时那个不愉快的收尾,林湘的反应不该如此严重。
此事兴许另有隐情。
做出判断,尚黎光没再深问下去。对一个抗拒自己的人多言多问,只会让局面变得更糟。思考着如何探明林家的内幕,尚黎光正欲请辞,性子与上次截然不同的林七却突然道:
“对了,上次公子问我的问题,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了。”
暗觉讶异,尚黎光将她的怪性子在心上又记一笔——观他进门后对方的反应,林七分明是抵触与他交流的,不欲多说一个字,却仍惦记着他数月前那句微不足道的问询。
“《春阳集》里不错的诗作有许多,我不是懂诗的人,看着它们都觉得很好,但我记得最清楚的,大概是这两句。”
咬了一下嘴唇,林七似在纠结要不要说,最终,淡粉色的嘴唇轻启,她颤着声念:“岂怯群芳色——”
瞳孔一缩,几乎在首字被念出声的同时,尚黎光便明白了她欲吟为何——
印在《春阳集》第叁十二页,右下角,佚名所作的咏物诗:
石隙有奇草,终岁伴幽暝。
虽具蘅芜质,枯蔫怎见馨?
风怜播蕙种,露恤湿园庭。
岂怯群芳色,点春一脉青。
这是尚黎光的诗作。
林湘背下来是很久之前,但真正记在心里,也不过上个月的事。
点春一脉青,他在诗里是这样写的。但是,倘若等不到那个让他一展抱负的林沅,没有风怜、没有露恤,他要怎样才能将自身的才智谋略展露在人前呢?
杀了林沅,就是毁了尚黎光无限光明的前路。
鲜活的、尚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尚黎光;会为一首诗跑遍整个帝京的尚黎光;旁敲侧击想从她口中被肯定才华的尚黎光,只能像他诗里的奇草一样,枯焉殆尽。
而比改写他未来更沉重的是,他不过是无数人中的一个缩影。
——林沅死了,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。
艰难说着,到底心中愧疚,林湘便鼓足了勇气,想看看对方听到这句话的反应。
能高兴一点点也好,这是她唯一能给对方的慰籍。
可事情的发展全不同于她的预期。
举止雍容的锦衣公子嘴角噙着的浅笑淡了下去,那张妆粉也遮不住的苍白面孔似乎更失一层血色。他抬眸直视自己,目光是冷的,刺骨之寒。
vvvvv
其实,哪怕林沅真无了,也不用担心尚黎光,湘湘把他想得太脆弱了,那首诗其实有两版。
(春阳集收录版):
石隙有奇草,终岁伴幽暝。
虽具蘅芜质,枯蔫怎见馨?
风怜播蕙种,露恤湿园庭。
岂怯群芳色,点春一脉青。
(尚黎光原拟版):
石隙有奇草,终岁伴幽暝。
虽具蘅芜质,枯蔫怎见馨?
候风衔蕙种,待露湿园庭。
岂畏群芳艳,写春一页青。
两版的区别蛮大的,很能反映尚黎光表里两重性格。
注:诗用的是平声部九